撰文:石世明


橘子汽水

進到臨終病房學習擔任志工,我第一個陪伴的病人是一位三十幾歲、罹患鼻咽癌的先生。來到我們病房時,這位先生已經不能夠說話,他多半用比畫的方式,或在小白板上寫字,來和旁人溝通。病人的身體逐漸衰敗,他只是一次又一次地,努力呼吸著。

即使健康的人有著良善熱忱的心,但是陪伴在病人旁邊卻是什麼事情都做不了。後來,我用充滿意義的腦袋問這位先生:「你要什麼?」

側過頭來,看著我們,很緩慢地用顫抖的手,在板子上寫了歪歪斜斜的四個字: 「橘子汽水」。 當這四個字,一筆一劃地被刻寫出來之後,杵在一旁的我,愣住了,環繞在病床邊伸長脖子、屏息注視的人,也都愣住了。怎麼會是橘子汽水?!他要的是橘子,還是汽水?

如此有限的生命,如此關鍵的時刻,病人懇切渴望的東西,不是健康人所關心的攸關生命意義或是價值的東西。幾經猜測,我們才知道他要的竟然只是一瓶「芬達橘子汽水」。生命原來是如此。 看著他如此專注,認真地吸吮著透過棉花棒送至嘴邊的橘子汽水,還有他那幸福的表情,似乎已經說明一切。環繞在病床邊的照顧者,突然像群被打敗的人,覺得自己過去如同活在一個「充滿意義」的鉛字架裡頭,現在整個鉛字架突然被打翻了,散落滿地,再也找不到意義在哪裡。

世事紛擾,紅塵小歇

健康的人和生病的人一定有很不同的地方。范丹伯先生在『病床邊的溫柔』這小書向我們揭露出其中的不同:

「多麼熟悉的聲音,又是多麼不可思議;他們如此貼近又如此遙遠。 我耳朵聽的正是我日常生活裡的聲音,不同的是,現在的我卻在 這些聲音裡面缺席。就某方面來說,我應該還完全屬於樓下所發 生的每件事,在所有的吵雜聲裡,我都有一份,但是同時,每件 事情從我身邊滑過,每件事都在很遠的地方發生。」

在作者生病的經驗中,他突然發現:「已經有好幾年了,我沒有隔著這麼遙遠的距離,聽著街道上的聲音。」為什麼健康的人聽不到身邊的聲音,甚至說不出自己每天使用的毛毯的顏色呢?

生病的經驗讓我們知道,原來健康的人多半都活在「事情之中」,事情指向計畫的未來;而生病的人,陷入「沒有事情」的狀態,於是人回到了當下。我們不難想像,范丹伯在社會角色中,是位有名的醫生、教授。走在街道上,他 一定是提著公事包、西裝筆挺,頭腦裡思考著今天的演講,或是研究計畫。一件件事情填滿了他的行事曆,一天一溜煙就過去了。他不會發現路邊盛開著的木棉花,也聽不到小孩在街道上嬉戲的聲音,⋯⋯

一年、五年、十年,就這樣過去了。直到身體受限在病床上的生病經驗,才讓他重新聽見街道上的聲音,一旦回首記憶中所熟悉的街道聲音時,可能已是孩提時的生命光景。 這是大部份的人活著的方式。但是儘管一個人在社會中有著不小的成就,有時候人還是會覺得相當的空虛,或是在夜深人靜面對自己時,會感到有什麼不對勁。生病的經驗,是不是向我們透露著什麼不一樣的訊息?

繁華退去,但見本心

人在還沒有進入社會之前,人的活,沈浸在「自然態度」之下。所謂自然態度, 就像是小孩子可以自由自在地玩泥巴、辦家家酒,和生活周遭的一切融入在一起⋯⋯在自然態度下,人用「本心」在活,人不會去問「玩泥巴要做什麼,有什麼效用?」因為在自然態度中,時間就是活著,就是生命。 但是慢慢地,小孩逐漸長大,進入社會,所有的社會機制開始訓練一個人去形構 出他的社會「自我」。人進入學校,學會明辨善惡,學得技能,慢慢建立起自己 的社會角色,也進入角色內「應該」有的規範。

當然,人得學會時間的安排,努力發現自己的興趣,做生涯的規劃,並且在社會中建立名聲。人習得「社會態度」,意味著進入某種社會價值來認知這個世界,這是人在社會營生的生活中,所必要的處境。在社會態度中,人大部分靠自我而活。時間有效益上的考量,時間被拿來綢繆運用,以完成個人對未來的意志和期望。

健康的人經常認為在社會自我所建造起來的東西,是他的「依靠」。但是當「無常」來臨,或是重病的事實發生之後,原先認定的依靠就顯得相當虛假。比方說, 生病的人發現他辛苦打拚來的豪宅,已經沒有辦法住,只能住在醫院的病床上;累積的財富自己再也用不到,反而成為家人紛爭的原因;崇高的社會地位,似乎讓生病的處境顯得更加難堪。

病人在健康時填滿事情的日子,突然落到「無事」的狀態。但這裡的無事,指的應該是:社會價值中「不具有意義的事」。事實上,如同作者所觀察的:願意回到自然態度的病人,會發現生活中以前所沒有注意過的「小東西」,竟如此盎然生趣。病人心思變得細膩,他開始留意到一天中陽光的移動,察覺到窗台上的風信子,一日日在長大⋯⋯病人從小東西中獲得全新的感受,生病的日子是簡單 的,卻也是盈滿而令人欣喜的。

其實,生命要的並不多

在考察過健康人和病人不同的生命態度之後,我們不禁要問:「是誰錯過比較多的生命?」是汲汲營營於追求社會價值的健康人,還是安於自然態度的病人呢?

現代人因為營生的需求,往往遺忘了人曾經擁有的自然態度。在社會態度中,健康的人總是有下一件事情,等待去經營、去完成。以至於用自然態度過活的病人, 讓健康的陪伴者覺得很空虛;用社會態度來陪伴的健康人,讓病人覺得相當厭惡。

生病,向人們顯露著生命的實情,讓人回歸到生命的根本之處--其實,生命要的並不多。人和人之間的在一起,用本心的方式相依相伴,這就是一切,也是人根本的依靠。

*本文摘錄自「病床邊的溫柔」一書的譯者序,本書於2001年,由心靈工坊出版。